作者:佚名       来源于:中国民俗文化网

如果说,戏谑口吻表明了余华的喜剧天赋,那么,余华的另一个天赋是不动声色甚至不无残酷地叙述亲人之间的情感。当然,这是《在细雨中呼喊》《活着》《许三观卖血记》的余华,而不是《现实一种》《难逃劫数》的余华。他深知“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,倍增其哀乐”的奥秘,擅长以平缓的语调写出令人颤栗的情感细节。《文城》划分为“文城”与“文城补”两个部分。“文城”部分隐去纪小美身世的谜团而聚焦林祥福,一如“文城补”聚焦纪小美而不再纠缠林祥福的苦恼。尽管“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”的补叙结构多少有些笨拙,但是,两个部分的分叙各自保持单一的视角——单质叙事保证了悲剧的纯度与悲情的递进积累。为了追求强烈的冲击,余华宁可启用“文城补”绕回起点,重新填补单质叙事遗留的情节裂缝。

显而易见,《文城》的叙事策略获得了预想的成效,尤其是“文城补”部分。现在可以指出这一点了:纪小美是《文城》之中唯一的多面性格。她聪明伶俐,送入沈家当童养媳,继而被严厉的婆婆逐出家门。丈夫阿强割舍不下她,窃走家中的钱财携带纪小美周游花花世界,直至耗尽所有的盘缠。纪小美设下圈套嫁给林祥福,卷走财产是题中应有之义,重返林家生养与思念女儿才是未泯的良知突如其来的觉醒。如何评判这个人物?美人计?出卖色相盗取他人财物?面对林祥福清澈而固执的眼神,她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谎言?纪小美挚爱的阿强又是一个什么角色?缺乏与母亲抗争的勇气,不负责任地将手中的最后一文钱花出去,然后打发妻子卖身行窃?事实上,他们是情节内部真正的反面角色。尽管可恶的土匪一次又一次地重创溪镇,但是,林祥福一辈子无法痊愈的内心伤痛源于纪小美与阿强的诈骗。

人们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这一对夫妇开脱,余华不愿意赋予他们某种崇高的使命,例如执行某个秘密组织的命令,或者忍辱负重地拉扯几个年幼的弟妹。千真万确,这仅仅是两个不堪忍受传统家规的不肖子弟制造的荒唐骗局。这种状况极大地压缩了《文城》的阐释半径,人们无法轻易地将这个故事与某种重大意义联系起来。这显然加剧了纪小美必须承当的道德谴责。奇怪的是,各种道德谴责迟迟未曾出现。纪小美与阿强之间的深情竟然将世俗道德隔离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,以至于许多人根本没有想起来。这时,人们再度意识到余华的叙事成效——如果无法将纪小美塑造为一个纯真的爱情形象,她将被鄙夷的唾沫淹死。

纪小美的内心是否存在某些对于林祥福的羁恋?《文城》浮现的若干线索被及时掐掉。这些线索可能携带危险的杂质,模糊坚定的爱情指向。这时,余华放弃了现实主义对于复杂人性的探究。现实主义文学不仅叙述人物的行为,而且解析他们的动机。这些解析可能追溯那个时代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,进而抵达历史的深部。这时,生活将显现多种相互交叠的纹理,现实主义文学带来的往往是五味杂陈。相对地说,《文城》更倾向神话式叙事。神话往往删除多维的因果关系网络,具有不容分说的性质:谁来了,什么事发生了,奇迹一般的结局降临了。既然冥冥之中存在天意,时间、地点以及事件内部的合理性并非那么重要。

对于文学来说,现实主义文学与神话式叙事意味着不同的想象类型。一些人试图追随文学潜入历史,结识新的人物,认清刚刚发生了什么,继而决定自己的明天要做些什么;另一些人试图追随文学浮出历史,认清一个宏大的坐标,继而根据这个坐标的指引横渡人生。前者倾心于现实主义文学,后者倾心于神话式叙事。驻足于二者构成的十字路口,成熟的作家必须聆听来自各个方向的声音,知己知彼,权衡再三,然后潜心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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